13 和那只虾没有关系_以玫瑰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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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和那只虾没有关系

  华烨当然没有回来。

  她在泰华公司的接待小姐给她的海报上看到,音乐会八点开始,怎么的也得有二个小时,现在才九点刚过,正是演出精彩的时候。不知道华烨有没记得买束花?

  换鞋、开暖气,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到很高。快要新年了,主持人一个个象磕了药,一开口就情绪激昂。

  为什么别人的快乐来得都那么容易呢?

  陶涛站在莲蓬头下,眼泪和热水一同哗哗流下。

  穿了浴袍出来,听到手机在包包里叫个不停。

  左修然还在办公室,声音疲惫,四周很安静,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清清楚楚,“我刚开完会回来,还没吃饭,吸了一下午的二手烟。”他向她抱怨。

  “嗯。”她紧咬着嘴唇,不敢多说话,生怕下一刻自己强行抑制的情绪突然漫出,她会控制不住的放声大哭。

  “基础设备的安装算是完美结束,但主设备的安装程序,我今天细看了下,还有些问题,我明天要回北京一躺,和那边的德方工程师探讨探讨。培训的资料我发在你邮箱里,你明天把它校对、影印出来,发给安装人员和操作人员。”

  “嗯。”

  “今天怎么这样深沉?”左修然调侃道,“是在被窝里给我打电话,不方便?”

  “不是。”

  左修然停顿了下,轻轻一笑,“你这笨手笨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电脑也没关,门也没锁。这次又开始关心心脏问题了?”

  她下午在健康网上查看心脏病的发病症状和一些急救方式,准备打印出来给保姆阿姨,如果妈妈一旦发病,保姆也知道该怎么做。后来接到叶少宁的电话,心就乱了,什么也没做成。

  “对不起。”

  “喂,你在给我堆积木吗,一次多一个字。我坐下来了,你说吧,是谁心脏不好?”

  也许是天冷,也许是夜太静,也许是此刻太孤单,也许是他随意的语气背后悄无声息的关怀,泪,一滴,又一滴,再一滴,然后成串的滴落地衣襟上,最终她泣不成声。

  左修然显然听出来了,开始沉默,任她哭得气都接不上来。

  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我----妈妈----”真好,她终于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痛哭的理由。

  他嗯了一声,没有多问,然后便挂了电话。

  华烨回来时,她眼睛红肿得象只小兔子,对着电视屏幕发呆。

  “出了什么事?”华烨大衣也没脱,忙走过来摸她的脸,她发现他的手很冷,身上没有一点烟味和酒味,味道很清爽。

  “看了刘德华演的《童梦奇缘》,很伤感。”她站起身,帮他挂好大衣。

  华烨拧拧眉,去餐厅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是个悲剧吗?”他好象很开心,嘴角弯着,眉宇间有某种温柔的东西轻轻荡漾。

  “嗯,一个小孩子吃了一种快速成长的药,在一周之内变成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以为长大之后,就可以不要回家,不要上学,不会被别人欺负。可是在这一周中,他发现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大人也有大人的烦恼,大人也有许多解决不了的事。长大的代价,是失去从前你以为不值得但以后再也不会拥有的东西。”

  “哦!”华烨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感觉这个故事有点说教,并不伤感。“很晚了,早点上床吧!”

  他转身进卧室拿睡衣冲澡。

  “老公,你有想过我苍老的样子吗?”她喊住他。

  他回头看她,笑了,“不就是头上多了点白发,眼角多了点皱纹吗?还能是什么样,我说不定就成了一糟老头。”

  有一天,她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笑起来满脸皱褶的样子,他会看到吗?

  “干吗这样看着我?”她两只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眨都不眨,华烨挑眉问道。

  “我想像不出你是糟老头的样子。”她慢慢地向他走近,她想他们有可能走不到那一天了。

  “傻样,那么远的事干吗操心?”他揉乱她的长发,很难得的主动抱了抱她,“乖,去睡吧,我马上来!对了,明天是张弘的生日,我下午没事,先过去和他们打牌,你下班后直接过去,在我们常聚会的那家会所。”

  一些隐匿的事如春天急于萌芽的小草,泥土怎么能成为她的阻碍呢!她没有力气去猜测,去拭探、观望,那就迎面而上!

  今天,周子期的话有可能只是一场毛毛雨,张弘的生日,将会是大雨滂沱。

  无所谓,反正已经淋湿了。

  “好!”她点点头。

  心里面烦乱,连老天也跟着不配合,从早到晚的一场大雪,据说是青台气象史上三十年未见过的,将整个城市再次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从高楼里望外看去,整个青台市仿佛是用银粉堆成的水晶世界。新闻里说,高速公路关闭,多架航班取消,省道上多处发生车祸。

  左修然的航班是早晨的,陶涛打他手机,手机不在服务区,大概已经到达北京。一整天浑浑噩噩的,也不知忙了什么。稍微回过神,都到下班时间了。

  天寒地冻,出租车的生意好得很。在公司门口站了好一会,也没拦到车。风透过围巾钻进脖子,感觉心口都冰凉一片,低下头看到自己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不禁叹了口气。

  很想很想回家!

  可是当一辆竖着“空车”牌的出租车经过时,她还是举起了手,向司机说了会所的地址。

  窗外霓虹闪烁,她看着一辆辆车子如蜗牛般在眼前一辆一辆地闪过,心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起伏,好似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不敢猜想,只能交给命运。

  张弘是个极腐朽的家伙。这家会所和彩虹酒吧一样,在青台也属于最高档的。里面有室内网球场、温水游泳池、桑拿浴室,还有音响效果最好的k歌房,在那里,可以吃到最正宗的法式大餐,也能品尝最地道的巴西咖啡,如果你是个传统的人,你也不会失望,这里川菜和淮扬菜也非常有名。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墙上嫣红的小探灯,照得那精致的玻璃底砖越发玲珑剔透。穿着黑西服的侍应生把她领到一个大包厢,替她推开门,然后微笑离开。

  华烨和张弘几个男人围着桌子打牌,另外两个男的与三个女人在唱歌,经艺独自坐在角落里发呆,听到门响,众人抬起头,看见是她,依旧打牌的打牌,唱歌的唱歌,只有华烨问了句:“路上好走吗?”

  她笑了笑,“挺顺利的。”走到他身边坐下,对着张弘点了下头,“生日快乐!”

  张弘咧了咧嘴,“谢谢嫂子的礼物,真是太破费了。”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明年华烨生日,你得还个大人情。”坐在华烨身边的一个男人斜睨了下陶涛。

  “那是当然。”张弘懒洋洋地挑了挑眉。

  华烨的运气不太好,一把的烂牌,面前的筹码所留无几。

  张弘赢了不少,笑得眼都细了,他抬起头,对陶涛说,“你来替我打几把,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

  她牌打得不错,而且都是熟悉的人,也就没推辞,与张弘换了个座。

  “子桓,到哪了?我这人全到齐了,就差你们乐队几个弟兄,干吗,干吗,矫什么情,给哥们个面子,快点!”张弘合上手机咂咂嘴,“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个有妇之夫,让你们出来吃个饭好象攀高山似的,有那么难吗?哦,嫂子,你别介意,我没影射你,在这方面,嫂子是做得最好的。”

  陶涛低下眼帘,淡淡笑了笑,到是华烨瞪了张弘一眼。

  张弘挤挤眼,站起身,拉开门。服务生正好进来倒茶水,刚关上的门又被拉开,张弘的声音清清楚楚从走廊上飘了进来。

  “为什么不来?这是我的生日,和别的人有什么关系?你昨天首演,朋友们把所有的事全搁下,给你捧场、送花,你连杯茶也没请我们喝。我的生日,你不来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朋友们很多,又不是只有那么一两个,有什么不好?嗯,外面在下雪,没事,我找人去接你,这下总可以了吧!不准说不,一会见。”

  服务生倒完茶出去,张弘拉住,“通知餐厅,我们这就过去。”然后进来,吆喝着一帮人出了包厢,转战餐厅。

  女人少,男人多,于是分成两桌。男人们坐了一张大圆桌,女人们围坐一张长餐桌。餐厅特地做了长寿面和蛋糕,中西结合。

  经艺被安排在大圆桌那边。

  服务生点蜡烛时,萧子桓和乐队的四个成员到了。看到陶涛,他撇了下嘴,算是招呼。陶涛笑着挥手,发觉一向风流倜傥的萧子桓憔悴不堪,想必和陶嫣然的战争还没结束,笑容都那么的苦涩。

  刚刚一脸无神的经艺陡然精神一振,冷眸都泛出了水光。

  刚坐定,服务生从外面又领进一人,餐厅内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

  许沐歌抱着一束花,向众人微笑颔首。张弘过去,帮她把大衣挂好。里面是一件雪白的高领毛衫,衬着如墨的长发,整个人散发出冷艳的高贵气质。

  “这么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只好这样匆匆忙忙来了。生日快乐!”许沐歌把花束递给张弘。

  张弘受不了的耸耸肩,把花束随意地往沙发上一扔,“竟然给一个大男人送花,你没搞错吧!来晚的人,罚酒三杯。”他拖着许沐歌走向大圆桌。在经艺的旁边恰巧有个空位,那个位置与华烨之间隔着萧子桓。

  许沐歌也是爽快人,一口气喝尽了张弘倒下的三杯白酒。喝完这才允许落座,座中的人纷纷夸奖她昨晚的演出多么多么的精彩,她谦虚地说:“有好一阵子没登台了,其实昨晚很紧张,效果并不算好。为了这场演出,我练琴练得手指都破了皮。”

  她张开十指,指尖纤细、修长,在指腹处,确有几块皮肉往外翻出。

  自始至终,华烨都在与身边的朋友轻声交谈着,谁进来,谁坐下,他都没去注意。许沐歌则是与经艺不时的耳语,经艺不知说了什么,她转过身,向长餐桌上的女子笑了笑,当目光落到陶涛身上时,她的笑意扩大了。

  菜一道道上来,很多,色香味俱全。陶涛没什么食欲,捧着一碟蛋糕,就这么坐着。

  这个时候,她已经很平静了,一点都不激动。如同看到海啸狂奔而来,回头看看,后面是茫茫的沙滩,不管她用多大的力气,也逃不过这场劫难,不如就泰然处之。

  寿星张弘今晚很开心,来者不拒,不一会,便喝得脸如关公,站起身时,几乎连酒杯都拿不稳。

  陶涛看众人都已敬过,这桌唯有她还没去。她本来是喝果汁的,怔了怔,拿起红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刚准备过去,后面侍应生慌慌地说:“小姐,麻烦让一让。”

  她侧过身,只见服务生一手端一只偌大的盘子,盘中装满了排放得整整齐齐的对虾。这种虾,在这个季节,象这么大颗,极其罕见,也只有张弘敢这般铺张。

  女人们不顾形像,伸出纤纤玉手,各捏了几只虾放到自己的盘中剥了起来。陶涛看见不爱吃虾的华烨也夹了几只过去,到是许沐歌看看自己的手,向一脸询问的经艺摇了摇头,端起酸奶杯浅浅抿着,神情意味深长。

  陶涛突然有一点紧张,甚至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

  没有让她失望,差不多在同一个瞬间,华烨把剥好的虾码在餐盘中,手一抬,他还在与隔壁的朋友说话,头都没转一下,那边许沐歌已伸手接住,接着,他又把醋碟递了过去,她接过,拿起筷子,夹着鲜美的虾肉,蘸着醋,秀气地吃了起来。

  这一切是这么的和谐,这么的自然,不止是陶涛看到,经艺也看到,张弘也看到,还有别人也都抬起头,可是没有一个人脸露讶异之色,没有一个人这样的照顾、体贴有什么不妥。

  也许华烨并不是刻意,他习惯了。许沐歌练琴的手,必须保持指纹的敏感、光滑,不管是吃鱼还是吃虾、吃蟹,从来不动手,都是他剔好了给她。她接受得也很习惯。

  只是习惯,没有别的含义。

  陶涛定了几秒,直直地看向华烨,心头一窒,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叉子上的点心啪地掉到了桌上。

  餐厅内的暖气很大,陶涛的手心隐隐生出一层薄汗。她感到闷热,气都喘不上来,她拉开椅子,出了餐厅。

  再呆下去,她担心自己会为几只虾闹出什么惨案来。

  走廊上的空气还是很闷。其实这么高档的地方,自然是有中央空调的,任何一处的温度都是恒温,湿度也是控制的,没有道理会闷。

  喉咙干涩,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堵着,上不下来,下去,可是一颗心却陡然往下坠了坠,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隐约疼痛。

  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出来方觉好受点,走廊上还站着一个人。萧子桓端着杯酒,跌跌撞撞地走着。她忙上前去扶他,“二哥,你又喝醉了。”

  “谁说的,我----没醉。”他对着她呵呵一笑,“嫣然说我的酒量很大,她是先爱上我的酒量,然后才爱上我。我呢,是-----先喜欢上她那双长腿,然后才喜欢上她的身子。”

  “二哥,别胡说。”有两人端菜的服务小姐迎面走来,低着头吃吃地笑,陶涛忙捂住萧子桓的嘴。

  萧子桓推开她的手,只听“咔嚓”一声,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她低头一看,晶亮透明的欧式高脚杯被萧子桓给生生捏碎了,酒洒在地毯上,瞬即染红了一片。有一些细小的玻璃刺进了肉里,血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不多,应该伤得不深,但依旧红得很触目惊心。他直直地盯着手掌,好象伤到的是别人,和他一点头系都没有。

  “二哥,你的手----”陶涛吓得握住他的手,急忙找人帮忙。

  “不疼,这里-----才疼呢!”萧子桓拍通拍通地砸着心口。

  “子桓,你去哪了?天----”经艺从餐厅跑出来,推开陶涛,抱住萧子桓,“怎么这样不小心,服务员,快拿纱布、消毒水。不,我还是带你去医院包扎。”

  “不要你管,你是谁?”萧子桓挣扎得甩开经艺的手,往后退几步,醉眼朦胧。

  经艺柔柔地一笑,又走上前,“我不管你谁管你。我看你没喝多少,怎么一刻功夫,就醉了。别闹,我们去医院。”

  “不去医院。”萧子桓象个孩子似的很固执。

  “那去我公寓,我给你调你喜欢的鸡尾酒?”经艺轻哄着,如同脾气好好的妻子对老公般。

  “不用了。”说话的是陶涛,她冷冷地隔开经艺,挽住萧子桓的手臂。

  “这是我和子桓的事,你别插手。”经艺不耐烦地瞪着陶涛。

  陶涛迎视着她,“你是二哥的什么人?”

  “我们是朋友。”

  陶涛嘴角慢慢泛起一个冷笑,“朋友的领域还真是广。男女之间真的能做朋友吗?不是打着朋友的旗号方便某些苟且之事吧!二哥有妻子,有父母,还有孩子,他有什么事,好象轮不到你来关心!”

  “陶涛!”经艺没想到一向温温驯驯的陶涛会说出这样凌厉的话,羞恼地瞪大了眼,“那你呢,对他这么维护,不会是妒忌心作怪?”

  陶涛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而是从萧子桓口袋里摸出手机,翻到陶嫣然的号码拨了过去。

  “嫣然姐马上就过来,二哥,我们去大厅里等。”她向耷拉着头已经不怎么清醒的萧子桓说。

  经艺表情扭曲地挡在她的面前,“你是在指责我吗?”

  “你一个未婚女子对人家老公这么热情,你不觉得不正常吗?是的,爱一个人没有错,可是你爱的这个男人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父亲,你心里面就没有一点点障碍?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把二哥留在你身边,到底是什么用意?告诉你,二哥不可能喜欢你的,因为你根本不懂爱。”

  经艺怒到极点,“你以为你比我好?你抢了别人的男友做老公,就没一点罪恶感?我告诉你,华烨以前深爱沐歌,现在深爱,将来也深爱,可就是与你之间多了一张证书,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沐歌在一起了,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有没有好好看华烨,你问问他过得开不开心?你去问问其他朋友,以前的华烨是什么样,现在成了什么样?华烨这一辈子最失败的地方就是娶了你。可是你能用证锁住他的人,能锁住他的心吗?”

  这边的声响已经让经过的服务生开始窃窃低语了,她低下眼帘,没再看经艺,扶着萧子桓走向大厅。

  没等多久,陶嫣然一身的风雪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萧子桓一掌的鲜红,愣住了。

  陶涛吃力地帮她把萧子桓扶上车,冷风一吹,萧子桓有点清醒,睁开眼,挤了挤,“我怎么----好象看到我老婆了,不对,不对----她才不理我呢!”

  陶嫣然打开车门,让他躺进后座,他带血的手掌抓住陶嫣然,“老婆,老婆----我们别吵了-----吵一次,心就伤一次-----我真怕我会撑不住-----”

  “这是干吗,别人在看呢!”陶嫣然眼眶红红的,挣开他的手,砰地关上车门,转过身向陶涛道谢。

  陶涛摇手,“嫣然姐,小心点开车。子桓哥其实还象没长大的孩子,你别和他计较。”

  陶嫣然无奈地笑了笑,上车离开。

  陶涛怔怔地站在台阶上,纷扬的雪花不多会便把双肩染白了。“小姐,快进来!”门僮体贴地提醒。

  她回过头,看着奢丽华美的会所,身子怎么也动弹不了。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惊,放开不知何时咬紧的下唇,无声一笑,对着英俊的门僮点点头。

  门里门外俨然两个季节,她一时不能适应。

  “陶涛,”手臂突然被人抓住,很用力,用力得她能感觉到一丝的疼痛,用手腕通过经脉一直传到心里。她没有抬头,盯着乱花的地毯,“我想回去了。”

  “向经艺道个歉去。”华烨的声音冰冷得象外面飘着的雪花。

  “我做错了什么?”她神情平静,声音没有波澜起伏。

  “她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你可以不喜欢她,但至少应该给她一份尊重。”一向镇静的华烨头一次现出了急躁之态。

  陶涛歪着头,嘴角又浮出了那丝冷笑,“我有不尊重她吗?”

  “你刚刚没有说过中伤她的话?她喜欢谁是她的自由,就是她的家人都无权指责,你又凭什么指手划脚?”

  “你们还真是好朋友,”那个冷笑就象固定在她的嘴边,她的嘲讽突然来得凌厉而直接,“个个都象皮条客。”

  华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胸口起伏不定,仿佛极力在压制,但还是忍无可忍,抬起手臂,“啪”的一声,陶涛的脸上出现了微红的指印。

  “你太过分了-----”

  话音未落,紧接着一声脆响,陶涛重重一记耳光挥在了华烨的脸上。她用力极大,自己的手臂都震得有点儿麻木。她细细喘着气,手脚没有了一点力气。

  华烨脸上尽是不敢置信。

  “你又何尝不过分!”她闭了闭眼,指尖如此冰冷,却能感觉到他脸上发烫的温度,嘴里、心中有如吞咽了一大块黄连。

  “我们----”有两个字已漫到嘴边,当她看到许沐歌站在走廊的尽头,又一点点地咽回肚中,无力地闭了下眼,转过身,在门僮的瞠目结舌下,拉开门,冲进了茫茫风雪中。

  一股冷风吹进来,华烨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烨,”身边多了个身影,他转过头,许沐歌秀眉紧蹙,眼中满溢着心碎的责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小涛只是个孩子,耍个小脾气,口无遮拦的说几句气话,你为什么不能包容她一点?以前,你从来不会说重话,更不可能动手打人,你这是怎么了?”

  嘴角微弯,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觉得从前我很好吗?”

  “烨!”她脸色微微发白,流露出一丝感伤。

  “好又怎样,结果我得到了什么?”

  “可不可以别再谈论这件事,我已经得到了报应,这还不够吗?可是你现在很好呀,为什么不珍惜?外面风雪那么大,她连包包都没拿,你不担心?”

  “我们夫妻之间怎么相处,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自作多情,以为我们是因为你而发生争执。呵,你没这么大的影响力!”他神情激昂地一挥手,调头往餐厅走去。

  “烨,别做让你后悔的事。如果小涛在外面遇到什么事,你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她仰起头,深呼吸,然后幽幽地吐出一口长气。

  他身子摇晃了一下,回过头,俊容好似痉挛,痛楚地挤在一起,“要我向你道声谢谢吗?”

  她苦涩地一笑,“不要这样刺人,烨,这不是你的风格。要说谢谢的人是我,昨晚那束花很美,我将它插在我的床头,早晨一睁开眼就能看到。你对我都能这么宽容,为何要和小涛计较呢?”

  华烨无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仍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只见华烨穿着大衣,手里拎着陶涛的包包,从餐厅急匆匆地出来。

  她等着听到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这才往餐厅方向走去。

  一缕烟雾从廊柱后面飘来,“你脑袋没进水吧!干吗提醒他,让他看看这就是他娶的老婆有多上不了台面。”经艺板着个脸,挑挑眉,狠狠吸了一大口烟。

  她笑笑,吐出一个字,“笨!”

  “什么意思?”

  “女人,还是要有一些美德,该深明大义时深明大义,该善良时善良,该大度时大度。那个丫头疯疯颠颠地跑出去,给车撞了或冻残了,结局对谁有利?”

  经艺瞪大眼,“天,我真没想那么远。也是,那丫头遇到不测,你更没机会了。华烨那性格,啊,烫--------”香烟燃到了尽头,她没察觉,慌地一松,烟头落在地毯上,很快就烫出了一个黑点。

  “我现在也没机会,所以-----”一步都不能走错呀!

  许沐歌盯着地毯上的黑点,“不过,今晚到是有点意外的收获。”她向经艺微微一笑,“我们快进去吧,不然张弘又不高兴了。”

  “不高兴的人是我,子桓走了。”经艺气恨恨地咬了咬牙,该死的臭丫头!

  “你还是死心吧,萧子桓不是你的那盘菜。”

  “为什么?”

  “因为他心里面没你。你要是千方百计把他诱上床,我告诉你,怕是你以后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萧子桓那种玩摇滚的浪子,是在花丛中滚过的。这种男人肯与一个女人结婚、生子,这个女人对他而言,肯定是与众不同。你有自信能胜过她吗?”

  “我---------”经艺给她说得张口结舌,“我自身条件不比他差。我爸爸-------还是他爸的上级呢!”

  许沐歌叹息,白了她一眼,“要是他真为这个喜欢上你,怕是你也瞧不起他了!你真是无可救药。”

  经艺无助地眨眨眼,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对她而言,男人真的是太复杂的生物。

  雪,太大了,一片片真的有如鹅手一般,随着寒风,肆打着已经冻得麻木的脸颊。陶涛倚在一个唇膏的广告牌前喘喘气,此刻,是不能回家的。这个家有她目前与华烨合住的家,也包括她以前和爸妈一起居住的家。她宁可就这样在街头流浪,也不想面对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

  但这漫天飞雪,流浪好象不太可行,也许找个酒店住一晚,她习惯地去摸包,包包没带出来。口袋里应该有打车去会所时找的一把零钱,当时心乱,没放进钱包,全塞外衣的口袋中,应该有几十块,能干吗呢?

  雪花中,一盏特别明亮的灯牌让她的眼眸闪了闪。她闭了闭眼,吁了口气。

  厚重的玻璃门上凝结着密密的水珠,站在门口,就能感觉温暖的气体从里面漫了出来。

  柜台前一个微胖的女子漫不经心抬起眼,说道:“普浴十块,桑拿五十。”

  冻僵的手一时不能伸展,花了好长时间,她才掏出口袋里的钱,递给胖女人,“全给你,让我呆到明天早晨。”

  女人扫了眼皱乱的钞票,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然后点了下头,“行,你可以洗普浴,也可以去蒸桑拿。”

  她选择了蒸桑拿。

  极寒到极暖,一闷一蒸,陶涛只觉得四肢发软,头晕目眩。她防止自己晕堂,忙起身向外走去。或许这一动作太猛,导致大脑缺血,整个人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感到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更衣室的竹躺椅上,一圈女人在说她如何倒下,如何令旁边的人受惊,嘈杂声一片。有一个好心人,用干毛巾在她脸前扇着,她本能地紧紧抓着身上裹着的浴巾,以免从身上彻底滑落。

  等到陶涛能够睁开眼睛,慢慢支撑着身子起来时,除了一个打扫浴室的大妈之外,室内已空无一人。扫地的大妈说:“醒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大妈并不过来扶她,只说:“穿好衣服出去喝点热茶吧。”声音里没有多少关切。

  她扶着椅背站起来,走到自己的衣柜,眼前仍是金星直冒,没办法,只得又慢慢蹲下来,“几点了?”一开口,才发觉嗓子又沙又哑。

  “三点。”大妈没抬头,也没多说一句。

  三点,万家灯火都在静默之中,还有三个小时,天才亮,还有六个小时,才能去公司。陶涛抚着胸口喘气,缓缓又闭上眼睛。

  “不过收了你六十块,给你蒸桑拿,还给你留宿,还被你吓得半死,真是划不来。”七点,她走出浴室,老板娘从柜台后面跑出来,嘀嘀咕咕。

  她轻声道谢。

  “你这样子能出门吗?”老板脸见她面色青灰,唇白眼昏,走路都在打飘,不禁有些担心。

  陶涛怔了怔,“老板娘,能不能麻烦你再退给我五元钱,我----坐车去公司。”

  老板娘直眨眼,严重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然就借给我,我昨晚把钱全给你了,我没带包出来。”陶涛羞窘地咬着唇,恳求地看着老板娘。

  老板娘撇下嘴,“看你身上这衣服也是个什么牌子,怎么沦落成这样?”她自言自语,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十元钱,“还有五块在路边给自己买个面包吃吧!”

  陶涛捏着皱巴巴的钞票,默默掀开棉帘。

  雪已经停了,风也住了,天边恍恍然还泛出一丝红色,但云层仍厚。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公车站台的座椅上堆满了雪,等车的行人一个个裹得只留一双眼睛了。

  风从没有阻挡的衣领灌下去,连心口都冰了。手在空气中裸露一会,立刻又红又青,她只得不住地搓手,不住地呵气。

  马路对面走过一双小情侣,两人象扭麻花似的搂得紧紧的,女孩怕冷,手伸进男孩的口袋里,男孩托在她的腋下,不知干了什么,她笑得咯咯的朝男孩转过脸去,不歪不斜,男孩也扭过头,稳稳地亲了下唇,而脚下照直走路,照直闪避身边的人,好像他们浑身都长着眼睛似的。

  等车的人扫了一眼慌慌地就把目光挪开,陶涛却象被他们胶织住了,眼珠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

  心里面掠过一阵强烈的心酸。

  这才叫恋爱吧!从里到外的愉悦,全副身心的信任,开心得把心里面的幸福袒露在阳光下,向所有所有的人炫耀。

  她好象从未体会过这么甜蜜的过程。

  为五斗米折腰,再严寒的天气,上班族们还是在上班前几分钟一一走进了公司。没有钥匙开办公室的门,陶涛先去后勤部找人拿备用钥匙,回来时遇到龙啸。龙啸感冒了,原来就细声细气的嗓音现在带了几份沙哑,就象一杆在风中呜咽的破竹。“陶涛,昨晚你爸爸有没和你联系上?”他问陶涛。

  陶涛一惊。刚来公司时,陶江海特意托朋友请几位部长吃饭,席间,和龙啸聊得很欢,结束后,两人互换了手机号。

  “我爸给你打电话了?”她心虚地问。

  “嗯,都半夜了,手机突然响起来,把我吓一跳,阿----嚏,你爸问你有没加班?我说没有,他好象很急,说你还没回家,然后就挂了,我还以为做了个梦,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哦,昨晚-----昨晚呀-----不是下大雪吗,车坏了,手机又没电-----呵呵,到家都凌晨了。”

  “怪不得脸色这么差,没睡好吧!那今天早点回去。”

  龙啸转身向前,陶涛慌忙进了办公室就给陶江海打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不等陶江海开口,紧张地问道:“你有没告诉妈妈?”

  “没有!”陶江海的声音少有的严厉,“小涛,昨晚怎么一回事?华烨一天大雪的跑过来,人都急疯了。”

  陶涛松了口气,瘫坐在椅中,“没什么事,我好好的呢!”

  “我不好,我头发都快被你吓白了。”陶江海吼声如雷。

  “你那么大年纪,头发本来就白,少赖我。你也知道被吓的滋味,那你怎么还酒后开车呢?”

  陶江海欲哭无泪,“姑奶奶,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你到是告诉我,你和华烨怎么了,我还得哄着你妈妈,还得担心着你,你爸爸老了,不带这样折腾。”

  陶涛声音放软,轻轻叹了一声,“爸----”如果她把昨晚的事说给父母听,他们一定都以为她是在无理取闹,华烨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太小心眼了,而且萧子桓夫妻之间的事,与她又没关系。

  “人在的,看,办公室门开着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飞飞刻意佯装的淑女的语调,“陶涛,猜猜谁来了?”

  飞飞站在门口,冲她暧昧地挤挤眼。

  她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华烨,他的手上抓着她的包包、围巾、手套。

  “真是恩爱呀,说你把包包忘在家里,亲自给你送来了。”飞飞娇柔地噘起嘴,纯蠢地露出一脸羡慕。

  “爸,我一会再回给你!”陶涛搁下电话,站起来,不想被飞飞看出她与华烨之间的不自然,努力扯出一丝笑,走上前。

  “早晨刚接到电话,事务所在山东代理的拆迁事务在办理时,有两个律师被拆迁户打伤,我马上要坐火车过去看看。”华烨看向她。

  “嗯。”陶涛点头,伸手去接包包。

  他抓得紧紧的,没有松手的意思,眼中有抹她辨不出来的东西。

  “华律师,那我先回办公室了,你们慢慢聊。”飞飞到也知趣,看看两人,走了。

  陶涛走过去把门关上。

  华烨扫了一眼四周,目光停在左修然的办公桌上,他皱皱眉,眸子一冷,“左老师呢?”

  “他回北京了。”陶涛闭了闭眼,“你既然要出差,我就不多说了。一切等你回来后,我们再详谈。”

  华烨沉下脸,“小涛,很多时候我能容忍你象个孩子,但有些事,你不要太任性地说出不顾后果的话。”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或许是你期待很久了。”陶涛苦涩地一笑,眼眶中有热雾泛出,她拼命地抑着,才把热雾强咽了回去。“相处这么久,我们多少还是有一点默契的。”

  华烨咄咄地看着她,“小涛,我道歉,昨晚我是冲动了,不该动手打了你。”

  “不要这样说,我也打了你,很公平。”她昂起头,语气平静。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生了这么大的气,以至于一夜都没有回家。如果你还是在意我和她的见面,那么,一切照旧,我答应你,我会远离开她的生活圈。”

  一瞬间,陶涛真的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觉,“华烨,我累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把我扯进你们之间?我说过,如果你有事瞒我,那么一定要做得彻底,到我死都不要让我知道。哪怕全世界都在取笑我,我也情愿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傻子。可是世界就是这么的透明,许多事一点点地逼到我眼前,我闭上眼,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你是个懦夫,你明明爱着许沐歌,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小涛!”华烨失声低吼。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说我想太多了,你是我老公,对我有责任,不会背叛我。呵呵,你有多爱她,需要证明吗?你们都已分手了,可你还在暗暗地资助她的学费,你还在替她照顾她的家人,还对她的家人隐瞒着你已婚的事实,在她的首演时,给她送花鼓励,给她找公寓,陪她买情侣杯----需要我再列举下去吗?”

  华烨紧绷的面容哗地失去了血色,好半天,他都没办法张口说话,只是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陶涛。

  “你会问我怎么知道?又是有没跟踪你?没有,没有,一切都是天意。也许是老天有成人之美吧!”她笑着挥挥手,黯然地低下眼帘,“华烨,我们都不要自欺欺人了,尊重事实!”

  办公室内一下子沉默下来。

  华烨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出来看了看,默默按掉。手机不死心地跟着又响起,“邹秘书催我去车站了。”

  “去吧,一路平安。”她又伸手去拿包包。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得让她感觉了疼痛,“小涛,这些事都是事实,可却是有缘由的,等我回来,我会好好地向你解释。”

  “你不会告诉我你根本不爱许沐歌吧!”她笑靥如花。

  他不吱声,隔了一会,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上面还有隐隐的指痕,心中不禁一紧,“脸色很差,好好地休息,我会每天给你打电话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从今天起,我搬回爸妈的家,我会好好地和他们说,你妈妈那边,你去解释。”

  “小涛,”华烨重重地闭了闭眼,“不要赌气,事情没有你想像得那样坏。”

  “我知道明天很灿烂,我又没老,还会遇到一个心里面只装着我一个的男人。走吧,多保重!回来后给我电话。”

  他挫败地攥紧拳头,手机在掌心里又叮叮咚咚响个不停。他想抱一下她,她躲开,走过去,替他打开办公室的门。

  他痛楚地看看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陶涛扶着门框,泪如雨下。

  华烨的行为不是不能原谅,只是她已经没有坚持下去的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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