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逾窗_必齐之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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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逾窗

  我醒来的时候已不见诸儿,一个人蜷缩在榻上,衾枕狼藉,发乱钗脱,昨夜之事恍如隔梦,并不真实。手里还捏着半块缣帛,像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凭证,却遍寻不到另外半块。

  我朝屋外喊了一声,果儿闻声进屋,看到这副凌乱样子,吓了一跳。我才意识到自己青丝之下未着寸缕,身上烙满了诸儿留下的赤红印迹,昨夜之事,任谁看了都一目了然。

  好在我身边的人还算可靠,并不会害我。

  我随意整了整被褥,没有看见落红。

  果儿不敢直视我,低着头替我梳洗更衣,支支吾吾地和我说昨日烧缣帛的事。她正要烧掉,被世子撞见,怕又惹了什么祸,担心了一夜。我说:“这缣帛没什么要紧的,事情都过去了,世子不会为难你。你替我梳洗一下,我要去小白那里。”

  果儿道:“公主,都晌午了,书房的课已经结束了。”

  我掀开帘子看了一下天,果然已经日高三丈,很久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睡得不知道时辰了。我道:“这么晚了,你也不来叫醒我。”

  “是世子出门的时候吩咐的,公主不唤,谁也不准进去。”

  草草用了午膳,还是觉得骨软筋酥、浑身乏力,只得回去补个回笼觉。果儿当我旧病重犯,紧张得半死,赖着不肯走。我便叫她打个地铺陪我休息,这张榻上满是诸儿的味道,我是断不会让别人上来的。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尽黑,却不见果儿,倒见诸儿坐在身边,痴痴看我。他朝我笑,我也笑,伸了个懒腰,起来搂他的脖子。没有再见时的尴尬,倒像青梅竹马,终成眷属的一对,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兽炉里的香已经烧净,我掀开衾被,想下榻添一些。

  “地上砖凉,怎么又赤足?”诸儿抱起我,我的两只脚落在他的羊皮靴子上,绵绵软软的,我淘气起来,加力踩了几下。却被他拎到半空中,挨了一顿狼吻,以示惩戒。直到哀告连连,才得以平安落地。

  我取了一些龙涎放进香炉,诸儿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了些麝香出来,混杂在里面。又道:“我这里还有颗整的,你放到玉枕里头去吧。”

  我接过,放在鼻尖闻了闻,这味儿比龙涎差了点,但还不算讨厌。我绯红着脸,嗔骂一句:“你倒想得周到。”

  诸儿但笑不语。平素是个惠风和畅的翩翩佳公子,今日里举手投足都尽显妖娆。我任他横抱而起,用我的脚尖挑开垂珠挂玉的金绡帐,双双没入其中,如坠云雾,不可自拔……

  我从枕下摸出半块缣帛,问他:“还有半块呢?”

  他道:“我收起来了,我们一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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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儿开始夜夜留宿。

  一日更深,我当他不会再来,便闩了房门。谁知他竟然爬窗进来,亏我还在读书,要是睡梦里惊醒,吓出尖叫,世子翻窗的一幕不知道要叫多少人看去。

  我已不若儿时的嚣张,开始懂得掩过饰非。

  那大概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快乐得不必考虑未来。

  可未来终究要来。

  父亲给诸儿选定了新夫人,不日成婚。诸儿在我面前表现得一如既往,从不提他的婚事。他不提,我也不问。我身边有果儿这个包打听,宫里的犄角旮旯,我若想知道便能知道,也无需从他嘴里套话。

  但我并不会叫果儿打听这些。

  我站在一个旷古未闻的尴尬位置上,既不能像妻子,也不能像妹妹,不知作何表态。我一直想看上去淡定些,若是任凭心意在诸儿面前说出一两句酸话,倒像是个妒妇了,这种没有立场的话说出来,自己也会觉得可笑。而在外人看来,我的淡定是恰到好处的。一个被退了婚,如今又乏人问津的公主,面对别人的婚事,自然不需要多少笑容。

  新夫人是朝臣连称的妹妹,在宫里见过几回,算得上漂亮,仅此而已。半夏走后,这个宫里再没有什么样的美貌可以入我的眼了。至于其他,我一概不知,也没有打听的兴趣。

  宫里又开始忙碌起来,比半夏出嫁那会儿更甚。我天天往小白那里跑,大概只有他的书房还能躲躲清静。

  小白这几年抽高不少,稚气已脱,同样继承了姜姓王族的俊美容貌,日后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芳心遗落在他那里。只是这几年,他的性子越发得桀骜不逊,鲍叔牙这个温吞水,多少要担些责任。

  不过,他再怎样难驯,我是不怕的。有时真觉得,我们才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专门来这俗世破坏规矩。

  小白好服紫衣,今天又是一袭深紫长袍,玉带拦腰,极衬他白皙的皮肤和华贵中略带妖冶的气质。不过我心情欠佳的时候,嘴里是不会有好话的。我白他一眼,道:“你也不会换身衣服,天天见你都像个长条的茄子。”

  小白也不恼,问我诸儿的婚事:“桃华可备好贺礼?我倒不知送什么好,说来我听听,叫我做个参详。”

  我道:“还没备下呢,不过就是这些东西,我回头去问问纠和彭生他们,照他们的样子备一份就是了。”

  他笑:“大哥倒是白疼你了!他哪回不是拣最好的给你,我们这些做弟弟的看了都要妒忌呢。他大婚,你倒这样草率。”

  我自顾翻着堆在案上的简,随口道:“你又有什么新鲜东西可送,说与我听听?”

  小白讪讪笑道:“大哥也不缺什么,我又想送个别致的,正发愁呢。”他探身过来,凑近我耳边道:“以前大哥总是猎野味和我们分享,你道大哥吃过人肉没有?炙道人肉羹放在宴上,一定别出新裁。”

  什么话从小白嘴里说出来,我也不会感到惊讶,我漫不经心地回道:“好啊,彭生像野地里来的,还有点肉,你宰他正合适。”彭生长得丑,我有意无意总会调侃他几句,并没有别的意思。

  小白倒愣了一下,小声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看他话中有话,我便警觉起来。

  他原还有些吃惊,听我这么一说,又露出无赖的表情,垮下身子斜靠在案上,道:“原来你不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也是不小心撞见的。杨夫人和内侍暗通款曲,好些年了。彭生这模样,和我撞见那人倒有几分相像……也真是的,好找不找,找个丑八怪……”

  “你不去揭发?”我问。

  小白撇了我一眼,一副你还不了解我的模样,道:“与我何干?如今你也晓得了,你会去揭发吗?”

  我有些好笑,自己做下的事情已是千夫所指,哪还有立场去揭发别人。杨夫人这些年都备受父亲嬖宠,我虽不知道为了什么,但宫里的女人自有不为人道的辛酸。我撇过脸去,道:“又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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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儿以不愿靡费为由向父亲请求把婚礼的规格和用度降为最简,父亲大肆褒扬了一番。但这场婚礼还是奢华至极,其实一样都没有减下来。

  昨夜他还在我的榻上缠绵缱绻,余温尚未散尽,天一亮却已经是别人的夫君了。一整日的繁文缛节,我全程观礼,光是看看都觉得累人。

  新夫人凤冠霞帔,团扇遮面,亦步亦趋地跟在诸儿身侧,走得袅袅婷婷。我虽看不到团扇下的面容,但也可以想见,就算描眉画眼,至多清秀而已。可那女子的身形着实出众,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每一步都走得婉转娉婷,如画中姗姗而来。和诸儿一前一后的走,看着倒是极和衬的。

  果儿附耳说道:“新夫人这身形还真好,走起路来飘飘欲仙,倒有几分像公主呢。”

  我没理她自说自话,目光一直追随着诸儿。他今日也是一袭红袍,我从未见他穿着如此明亮的颜色,一时间竟有些陌生。因离得有些距离,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真切。反正,我是笑不出来的。有时还真是感谢那个素未谋面的郑国世子,省了我不少麻烦。

  未等筵席落幕,我就回宫了,就算一会儿小白要献人肉羹,我也没有看好戏的心情。一路上只有我和果儿作伴,下人都去凑热闹了,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三三两两的灯火,闪着清冷的光。

  我的住处原本就安静,今夜尤甚。

  我坐在那潭活水边上泡脚,水刚碰到皮肤的时候还有些凛冽,冻得一哆嗦,不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去给我端盘冰镇的果子来!”我冲果儿喊道。

  “公主,别吃这么凉的东西,对您不好。”

  “你去拿就是了,今个儿骂你的人不会来了。”我捧了一掬水,撒在小腿上。

  果儿还想说什么,嗫嚅了半天。“还不快去!磨蹭什么!”我怒道,溅起一地水花。

  吃完了一整盘郁李也没半个人来和我抢,我叹了口气,抹抹嘴,抹了一手的红。从泉水里把脚撤出来,用裙摆擦了擦,混同刚才的果汁,湿湿红红的,全都印在裙子上。我走回屋子,对果儿说:“我要睡了,你也休息吧。”我支走她,顺手带上门闩。

  坐在案前,也没看书的心情。脸上热热的,风一吹又是一阵凉,我知道那是眼泪。从听说父亲为诸儿选妃到今日成婚,少说半年有余,我从未主动提及,更不会对他施加什么压力,就算心里难过也是强压着,未曾露出半点不快。可事已至此,我终究是忍不住的,索性灭了眼前一对烛火,一个人伏在案上哭个痛快,省得那光把我的影子印在墙上。形影相吊,最是凄凉。

  果儿敲了几次门,我也不理。哭到没了力气,只能哽咽着抽泣。眼睛已经适应了周遭的黑暗,家具摆设渐渐清晰起来。只听果儿在门外尖叫一声,便被人捣住了嘴。然后窗户发出嘎嘎的响声,被人慢慢推开,我也不知道害怕,抹了抹眼泪,放眼望去。

  一袭雪白长袍的男子撩起衣襟翻窗而入,带着月亮的清辉,如梦似幻,翩然而至。我揉了揉眼睛,看清眼前的诸儿,俊朗风姿,如一树梨花。他的手指落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游移,带着煦日的温度,用一如往昔的宠溺语气道:“我今日有些事办得晚了,你怎么不等我回来就锁门,还哭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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