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夭桃_必齐之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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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夭桃

  三月初三如期而至。

  暖风细雨,触手生春,一夕之间,便是莺歌燕舞,柳绿花红。天气逐渐回暖,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无需借助诸儿的体温。但还是仰赖他春风拂面的气息,上瘾似的,片刻不能离开。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半夏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再过几天,她就要去卫国和世子姬急成嘉礼了。

  我的一生经历的离别太多,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让果儿去疾医那里讨了些白芷,又去园子里采了些初放的桃花,浸了五坛子桃花白芷酒,埋在母亲堂前的五株桃下。这方子是卷医书上抄来的,外敷内服,养颜驻色。我年纪尚小,还用不着它,只是诸儿爱喝。他说这酒喝了齿颊生香,嘴里像含了朵桃花似的。我偷喝过一回,开盖的时候确有花香袭人,但吃起来并没有他说得那般美味,倒是辣得够呛,也断了我日后喝酒的念头。

  别处的桃树都开花了,就这五株桃任性,每年都迟放。我拿着犁头在每棵树下刨出一个坑来,分别埋上一坛封好的酒。什么事都有人代劳,就这件事我非得亲历亲为,已经作下了习惯。

  忙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路过园子,半夏正领着芙蓉在河畔流杯祈福。

  近来我很少去半夏那里滋事,有时候路过她的宫,才抬脚要进去,又不知道进去以后要说些什么,便作罢了。想来已经很久没见着她了,日后也不见得有再见的机会,离别在即,反倒念起她的好来。

  半夏求得很虔诚,她心里想要什么,不必说出来我也知道。我向来不屑她所求所想的,但她若觉得好,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吧。

  我走近她,从芙蓉的托盘里捻起一只玉觞,里面盛着一些醴酒,撒了三两瓣桃花。沿着河岸已有不少流杯祈福的女眷宫娥,水里浮满了各色盛花盛酒的杯子,密如天上的繁星。女儿节年年如是,也不知其中几个是心想事成的。每每见到这番景象,都让我想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来。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将流杯托放进水里,合十双手,静默祷祝。样子虽学得好,可心同止水,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求,只眼巴巴看着盛酒的玉杯随波逐流,漂到我目不能及的地方,化为乌有。我估摸着它的去处,许是顺着这汪春水漂到宫墙外头去了,那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半夏见我求了半天,好奇问道:“妹妹求的什么?这么出神。”

  我笑道:“民有谚:三月三,生轩辕。今天是个求嗣的好日子,姐姐就要出嫁,自然是为姐姐求的。姐姐嫁的世子,日后定成国君;姐姐生的孩子,日后也会成为国君。”

  这些话倒不是我平白想出来的。

  前一阵子和小白溜出宫去玩耍,见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几个钱。他说自己是个占卦的相士,既收了我的钱便要为我卜上一卦。我哂笑,“你既算得准,就该算算你自己,又何以落魄至此?”

  他嘿嘿笑了两声,堆了一脸褶子,道:“这些都是命里定下的,我虽能窥得一二,却无力回天。人啊,就只能顺命而为。你家祖先就很懂这个道理,发迹的时候不到,再怎样殚精竭力也是没有用的,不如找处好风好水,安心垂钓,钓到鸡皮鹤发,自有负命者上钩。”

  “先生倒连我家祖先都算出来了。但,你既无法改变,我也不想知道。”我想拉着小白走,他却不肯走了。

  小白就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先生既算得准,知道也无妨嘛。”

  那老头又是嘿嘿两声,褶子里都要挤出油来了。他席地摆了卦摊,撒了一把蓍草组成个卦象,道:“你们兄弟四人,姊妹两人,可是?”

  我用袖子掩着鼻,遮住些他身上的酸臭,退了几步,不耐道:“你既知道我们是谁,这还用你算,天下人都知道了。”

  “莫急嘛,我还没有说完呢。照这卦象,你们兄弟四人同命,姊妹二人同命。”

  “如何同命法?”小白兴趣盎然。

  “一枝半夏,一朵舜华,共生共荣,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极显赫的命呢。父亲是一国之君,兄弟是一国之君,丈夫是一国之君,儿子是一国之君……”算卦的说得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说到得意处,却被我打断:“我们与邻国世子早有婚约,尽人皆知,这卦换谁都会算。”

  “可你们谁也嫁不成。”算卦的抬脸看我,露出狡黠的笑。

  我只当他故意气我,拉着小白欲走。小白却愈发兴致,蹲在地上不肯走,追问道:“那兄弟们的命呢?”

  那相士笑得越发吊诡,凑近小白嘀咕了一句:“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虽是耳语,也被我听见了。小白似乎还在回味他的话,已被我拉得老远,我忿然道:“这疯子的话你也信?”

  我虽不信那相士所言,但半夏若是此命,对她也算好事。

  半夏听了我的话,两颊微酡,含笑应道:“此番远嫁,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妹妹。妹妹今日生辰,你央我出嫁时候绣的桃花,我就提前送你吧。”

  当日我也是信口说说,没料想到她当真了。我随半夏回了她的宫,芙蓉和果儿展了一大幅绢帛在我面前。帛上一株桃花开得轰轰烈烈,树下站着一个窈窕佳人。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粉面露□□,顾盼生光彩。那美人和我有几分肖像,却要年长几岁,想那正是我出嫁的年纪。

  绢帛上绣了几个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对出嫁女子最美好的祝愿。

  我抚着细细密密的针角,这幅桃花美人图,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像我要出嫁了,我却没什么好的回礼送给姐姐。”我谢过半夏,接过绣品,吩咐果儿收妥。

  回宫的时候,看见郑使送来几箱贺礼,我接过礼单略略扫了一眼,无非是些珍珠玛瑙,绢帛玉器,末尾署了姬忽的名字。未等我开盖细看,就有人送来宴客的帖子,我随手指了个箱子,上面绘了五男二女的七子图样,吩咐内侍送到半夏那里去。

  父亲为我的生辰办了个家宴,和其他钟鸣鼎食的宴会也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乘兴而至,尽兴而归,我也得了不少馈赠。杨夫人热心操办,又得了父亲的赏赐。

  想来,那已经是最后一个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宴会了,只是当时我并不专注于那场宴会。当幸福近在眼前、又唾手可得,往往就被视为理所应当。

  等宴散了,我急急找到诸儿,一手抱着他送我的玉枕,一手拉着他,问道:“你送我的礼呢?”

  那枕头是整块上好的白玉透雕而成,雕的是灼灼夭桃的图样,枕头中间可放凝神的草药,香味会从玉石的镂空里弥散出来。八只角上都有黄金镶边,样式不算繁复,却古朴脱俗。是诸儿方才宴会上送我的礼物。

  他指着我的枕头笑道:“不就在你手里拿着吗?”

  我也笑,“诸儿送我的不会只是这个吧?”

  “那你还想要什么?这玉枕已是千金难得了,你可不要贪得无厌。走,我们回去了。”他嘴上这样说,却不往寝宫的方向走。我就知道还有好东西,也不问他,紧走两步,挽住他的手臂乖乖跟着。

  他领我到马厩里,里面拴着一匹黑毛白蹄的小马驹,虽未长成,也看得出日后是匹体态匀称、骨骼精奇的良驹。周王好马,也不知哪个狗头军师出的主意,连马骨都炒到了千金。马贩子们更是坐地起价,如今普通马都能卖出大价钱,这样一匹千里马也不知道要几个玉枕才能换来。

  我想起诸儿的“墨骓”,是他的坐骑,烈得很,被他驯服以后就只肯买他的账。我喜欢得紧,可是想靠近一些他都不允。但凡好马,都有些脾气。我回头看他,诸儿朝我点头,我才敢过去。

  月光之下,小马翦水般的眸子尤其耀眼,如同黑缎上的宝石,闪着动人的光泽。我小心走上前去抚它的黑鬃,它回过头来嗅我的手,亲亲热热的,仿佛久别的故友。

  诸儿见我未露喜色,问道:“怎么,这马我千挑万选,你不喜欢?”

  我拍拍它的背,为它添了把草料,叹道:“倒是好马,可惜了,日后也只有给我拉车的命。”

  “我早知道你想学骑马,这马温良,给你骑正合适。你若想学,我可以抽空教你。”

  我欣然回头,扑到诸儿怀里,“你可说真的?”

  诸儿舒展手臂接住我,笑道:“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不过,也只等没人的时候我才教你。为你,我已经挨了不少训,可别再叫父王知道了。”

  “是,是!诸儿送我肥马轻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我欢天喜地地应他,挣脱诸儿的怀抱,围着小马转了好几个圈方才停下来,也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此刻的欢喜。

  如今我也有自己马了,我道:“这马可有名字?”

  “由你起吧。”

  小马周身毛色漆黑如夜,与四只马蹄上的白色浑然天成,我思忖片刻,道:“就叫踏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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