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二_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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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二

  雷蓓卡的食土恶习治愈后,被带到孩子们的屋里就寝。一天晚上,和他们同睡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来,听到房间角落里有一种持续的怪声音。她以为是什么动物钻进了房间,吃惊地欠身探视,只见雷蓓卡坐在摇椅上吮指头,两只眼珠象黑夜中的猫儿似的闪闪发光。维茜塔肖恩惊恐万状,为她遇到的厄运哀痛欲绝,因为她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病症,正是这种病症使她和弟弟抛弃了公主和王子的生活,永远地离开了他们历史悠久的王国。这就是时疫性的失眠症。

  卡都雷在黎明前就离开了家。他姐姐留下了,因为人命天定的思想告诉她,即使逃到天涯海角,这致命的疾病也会盯住她不放的。谁也不理会维茜塔肖恩的惊慌。“如果我们从此不再睡觉,那岂不更好,”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高兴地说,“那样活着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然而,印第安女人给他们解释说,失眠症最可怕的地方还不在于使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眠,病症无情,发展到后来会出现最危急的症状,会失去记忆。就是说,一旦患者习惯于昼夜不眠,就开始从记忆中抹去童年的印象,然后会忘掉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会认不出人,甚至失去自我意识,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白痴。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听后笑死了,他认为那是印第安人的迷信杜撰出来的病痛之一。但是乌苏拉却谨慎地把雷蓓卡和其他孩子隔离开,以防万一。

  又过了几个星期,维茜塔肖恩的恐惧也好象消失了。有天夜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床上辗转不眠。乌苏拉也醒了,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说:“我又想起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来了。”夫妻俩一分钟也没睡着,但是第二天精神仍然很好,甚至忘记了那不愉快的夜晚。午餐的时候,奥雷良诺吃惊地告诉大家说,他昨夜通宵在试验室里给一枚别针镀金,准备在乌苏拉生日那天当作礼物送给她。到了第三天,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毫无倦意,这才发觉已经有五十多小时没有睡觉了,可是大家并不惊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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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也都睡不着,”印第安女人还是相信天命,她说,“只要病灾一进这个家,谁也逃脱不了。”

  确实所有的人都染上了失眠症。乌苏拉从她母亲那里学会了植物的药用价值,她用乌头煎汤让大家喝,但没有能使大家睡着,却使他们整天睁着眼睛做梦。在这种幻觉状态中,人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互相看到别人梦中的形象,就仿佛家里到处是客人似的。雷蓓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她梦见一个跟她长得很象的男人,那人身穿白麻布衣衫,衬衣领口上缀着一颗金钮扣,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边上有一个女人陪着,她用纤细的双手摘下一朵玫瑰插在女孩的头发上。乌苏拉知道那一男一女是雷蓓卡的父母。但尽管她极力辨认,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她从未见过他们。那时候,由于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一个永远不能原谅的疏忽,他们家生产的糖制小兽继续在镇子里出售。小孩和大人们津津有味地吮着那传布失眠症的香甜的绿鸡、美味的粉红鱼和酥软的黄马,于是,星期一清晨全镇人都失眠了。起初谁也没有为此惊慌不安,相反觉得不睡觉挺快·活,因为那时马贡多有许多活要干,时间不够用。他们拼命干活,不久活儿就全部干完了,凌晨三点钟大家就无事可做,坐在那里数挂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有几个音符。有的人想睡觉,但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他们为此想尽了一切办法。人们聚集在一起无休止地闲聊,一连几个小时重复着同一个笑话,他们把阉鸡的故事越讲越复杂,简直到了使人恼火的程度。那是一种没完没了的问答游戏,讲故事人问大家要不要他讲阉鸡的故事。大家说要的,他就说没有让他们说要的,而是问他们要不要他讲阉鸡的故事,大家说不要,他就说没有让他们说不要,而是问他们要不要他讲阉鸡的故事;要是大家不作声,他就说没有让他们不作声,而是问他们要不要他讲阉鸡的故事。谁也不能走开,因为讲故事人会说,没有让他们走开,而是问他们要不要他讲阉鸡的故事。就这样周而复始,整夜整夜地重复着那个恶性循环。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知道这场疫病已经传遍全镇,便召集各户户主,给他们讲解了他所知道的失眠症的情况。大家决定采取措施制止这一灾难传布到沼泽地其他居民区。他们把阿拉伯人带来换金刚鹦鹉的山羊脖颈上的铃铛解下来放在镇口,供那些不听从放哨人的劝告和请求,硬要走访镇子的人使用。凡是在那时经过马贡多街道的外乡人,都必须摇铃告警,以便使患病者知道他们是健康人。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吃喝任何东西,因为毫无疑问疫病是从口中传入的,而一切食物和饮料都染上了失眠症。这么一来,病害就被圈在一镇范围之内。隔离十分有效,因此到了后来人们对这种紧急状态也习以为常了,他们照常安排生活,劳动也恢复了原来的节奏,谁也不再为那无用的睡眠习惯发愁了。

  还是奥雷良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几个月中制止了记忆的流失。办法是他偶然发现的,因为他是最早患病的几个人之一,对失眠有了经验,他利用时间学得一手高超的银匠技艺。有一天,他寻找一个铁砧,那是他打制金属箔片用的,可是想不起它的名称。他父亲告诉他:“叫砧子。”奥雷良诺把这名称写在一张纸片上,用胶水粘在铁砧的下面:砧子。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不致于将来忘记了。他没想到这就是遗忘症的最初症状,因为这东西的名称太难记。可是没过几天,他发现试验室里几乎所有的东西他都叫不出名称了。于是,他就给它们一一标上名称,以便今后一读就能识别。当他父亲惊讶地告诉他,自己幼年时印象最深的事情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时,奥雷良诺便把这个办法告诉了他。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首先在家中实行了,不久又推广到全镇。他用蘸了墨水的刷子给每一样东西写上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锅。他来到畜栏里,给牲畜、家禽和植物都标上了名字:牛、山羊、猪、鸡、丝兰、海芋、几内亚豆。他们通过逐步研究遗忘症的无穷可能性,明白了总有一天他们虽然看了字能认出东西,但记不得它的用途。因此要写得更加清楚。那块挂在牛脖子上的字牌,就是马贡多居民决心同遗忘作斗争的范例:这是牛,每天早晨应挤奶以生产牛奶,牛奶应在煮沸后加入咖啡,配制牛奶咖啡。他们就这样在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中生活着,这现实暂时被文字挽留着,可是一旦人们忘记了文字的意义,它就会逃走,谁也奈何它不得。

  在通往沼泽地的路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马贡多,镇中心的街道上挂着一块更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上帝存在。每户居民家里都写了字,便于人们记住东西的名称和喜怒哀乐的感情。这套办法要求人们花费很多精神,还要有毅力,因此,许多人便拜倒在制造虚幻现实的巫术脚下,此法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虽不怎么实用,但却更令人鼓舞。庇拉·特内拉为这骗人方法的传播推波助澜,她想出用纸牌象她过去给人卜算未来的流年那样卜算往事。这一办法使失眠者开始进入一个听由纸牌安排的不可捉摸的世界。在那里,记忆中的父亲就是四月份来到的肤色黝黑的男人,回忆中的母亲就是左手戴一只金指环的肤色黑里带黄的女人。一个人的生日变成了云雀在月桂树上唱歌的最近的一个星期二。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这种寻求安慰的办法感到失望,他决定制造一架记忆机器。他早就有过制造这种机器的想法,那是为了记住吉卜赛人那些神奇的创造发明。这种装置的原理,就是每天上午从头至尾地复习一遍一生中学到的所有知识。他把它设想成一本旋转的辞典,一个人坐在它的轴上通过一个把手操纵。这样,生活中最必需的概念在几个小时中就能在眼前经过。当他做了将近一万四千张卡片的时候,从通往沼泽地的路上,随着睡眠人忧郁的铃声走来一个衣着邋遢的老头,他带来一只用绳子捆着的鼓鼓囊囊的行李箱,还有一辆用黑破布遮着的小车。他径直来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家里。

  维茜塔肖恩为他开了门,但不认识他,还以为他是因为不知道在这个不可救药地陷入遗忘的泥淖的镇子里什么东西也卖不掉,所以到这里来兜售什么东西的。来人老态龙钟,尽管他说话声音嘶哑飘忽,双手颤抖仿佛吃不准东西的位置,但显然是从能睡眠、有记忆的人们居住的世界上来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客厅里遇到了他,他正用一顶黑色的打过补钉的帽子给自己扇风,一面不无同情地看着贴在墙上的字条。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担心来者是过去认识的、现在记不起了的熟人,所以格外殷勤地招呼来人。但是,客人觉察到他的虚情假意,知道自己被人遗忘了,这遗忘不是那种可以弥合的感情上的疏远,而是另一种他很熟悉的、更加无情的、无法挽救的遗忘——死的遗忘。于是,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开装满叫不出名称的东西的行李箱,从中取出一只装有许多瓶子的小提箱,倒了一点色泽柔和的药水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喝。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喝后记忆豁然开朗。他看到自己站在大厅中央,周围的东西都荒唐地标上了名称,墙上正正经经地写着的傻话使他惭愧,他眼眶中涌出了泪水。这时,他认出了来人,脸上立刻泛起了欣喜的光采。原来,那人就是墨尔基阿德斯。

  正当马贡多欢庆重获记忆的时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和墨尔基阿德斯拂去了蒙在往日友情上的尘埃。吉卜赛人决定在镇子里定居。他确实遇到过死神,但因不堪忍受孤寂又重返人间。他遭到部落的唾弃,还因为他忠于生活,被剥夺了一切超人的神力,以资惩罚。于是,他决定到这个尚未被死神发现的角落来藏身,还在这里建了一个铜版摄影实验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从未听说过这项发明。当他看到自己和全家人在一块闪光的金属板上留下了永不衰老的形象时,惊奇得目瞪口呆。当时照的一张铜版照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灰白头发根根直立,衬衣的硬领上扣着一颗铜钮扣,表情严肃得令人吃惊,因此乌苏拉乐不可支地说他象个“受惊的将军”。事实也确实如此,十二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给他照相时,他的确惊骇万分,他以为随着人的形象被摄到金属板上,身体就会逐渐亏损。奇怪的是,这一次是乌苏拉反过来说服了他,使他消除了头脑中的顾虑,也是乌苏拉不念宿怨,决定让墨尔基阿德斯留在他们家里,虽然她自己始终不许别人给她拍照,因为(用她自己的话说)不愿留个相给后辈们取笑。那天早晨,她给孩子们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给他们脸上都搽了粉,还给每人一匙骨髓糖浆,以便让他们在墨尔基阿德斯那架庞大的照相机前一动不动地站上两分钟。在这幅唯一的合家欢中,奥雷良诺身穿黑丝绒衣服站在阿玛兰塔和雷蓓卡中间,他照旧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眼神却象几年后面对行刑队时一般敏锐。但那时他还没有预感到自己的结局。他已是一个熟练的银匠,精湛的技艺使他蜚声整个沼泽地。他的工作间和墨尔基阿德斯杂乱无章的试验室合在一起,但别人连他的呼吸声音也听不到。试验室里酸液到处流淌,不时因手脚磕碰打翻溴化银溶液。瓶子、小桶乒乓作响,跟他父亲和墨尔基阿德斯解释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的吵嚷声乱成一气,但是,奥雷良诺却似乎隐居在另一个世界中。他专心工作,妥善经营,竟在不长的时间里比乌苏拉的美味糖制小兽生意挣的钱还多,然而,人们感到奇怪的是,他已是一个成年男子,居然不识女·色。事实上他从未接触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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