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_北方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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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对答案估分时,展颜最镇定,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你也不知道她哪题对了还是错了。孙晚秋和她不一样,对的时候会欢呼一声,错了,就叹口气,所以,老师们对她的分数,心里很有底。

  学校最拔尖的几个学生,分数都估摸出来时,展颜才报出自己的。

  她比孙晚秋低了十分左右,办公室里,老师们长长松了口气。

  后来,分数真正出来,确实也是这样。

  老师们很高兴,给大家参谋起报学校的事情。

  孙晚秋尤其高兴,跟展颜说:“我妈老害怕这些年交的学费打了水漂,一交学费买资料,我爸就跟她吵,这下好了,我没丢脸!”

  她脸蛋红红的,喜气洋洋。

  展颜一直都很能接受孙晚秋比她成绩好,这是应该的,她的好朋友更聪明,这是天分,强求不来。

  “你要报县里的实验学校吗?”

  “那肯定的啊,苏老师说我这分准够。”孙晚秋声音猛地大了一下,随即,她笑眼弯弯瞅着展颜,“你也报实验吧?老师说,实验还给了咱们学校两个名额,低录取线三十分都行,你也够。”

  “我可能要去市里。”展颜跟她说了实话,旁边,王静“呀”了一声,她能上个县城里最一般的高中,就感恩戴德了,只要有学上就成。可孙晚秋竟然还不是最厉害的,展颜要去市里!

  孙晚秋一愣,眼里那点笑意好似跟着惨淡下去,她说:“我以为,咱们还在一块儿呢,你怎么要到市里念书啊?那,那够市里哪个高中的分数线?”

  市里是遥远的,从村到小镇,小镇再到县城,至于市里,已经突破了女孩子们的想象,哪有这么跨越的呢?

  “我妈的那个老朋友,建议我去市里念书。”展颜说这事时,有那么一丝不自在,她喜欢贺叔叔,尊敬贺叔叔,可也就是到这个份儿上了,要朝夕相处的话,她害怕,也想家。

  不过,家还有什么好想的呢?展颜努力说服自己,家没什么想的了。

  孙晚秋眨眨眼:“那怪好的,市里更好,展颜,你要是真走了,记得写信,三年后我等你好消息。”

  她心里酸酸的,好像既为展颜高兴,又很失落。展颜的妈妈有个厉害朋友,她妈没有,她妈不漂亮,也不看书,只会干活骂街。

  她能上学,全因为她实在太聪明了,爸问过她,能考上大学不,孙晚秋说能,她爸又问,考上大学又咋?孙晚秋告诉他:考上大学,她工作了就能给他买新摩托车,给他翻新屋,他天天都能吃辣椒炒猪大肠。

  家里的日子,打有记忆起,就是脏腻腻的,墙皮稀烂,堂屋水泥地被屋后头槐树树根顶了起来,凸一块,凹一块的。弟弟妹妹在家里乱爬乱窜,一件衣服,她穿过了再给弟弟妹妹穿,一共穿了七八年。到最后,又变成了抹桌子的抹布。

  来了亲戚,板凳都得管邻居借,盘子筷子啊,也得借。

  爸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妈打闺女打儿子,妈护着弟弟,声嘶力竭让孙晚秋出去喊奶奶。

  孙晚秋从小就知道该什么时候出去喊人,不用妈教,她察言观色的本领第一名。要比幸福,她觉得展颜比她幸福,连王静也比她好,王静爸是个傻子,常年拴着,王静可不挨揍。

  等我长大了,要是爸再揍我妈,我就断了他的钱,这是孙晚秋暗暗想过的誓言。可是妈也爱骂人,她一面觉得丢人,一面又觉得妈也挺厉害,地里丢个南瓜豆角的,就得跟那些不要脸偷东西的骂一骂。

  她比展颜聪明,可她没展颜那个命。

  一想到这,她觉得世界不咋公平,不过,她相信,她就算不去市里,等将来学了理科,照旧比展颜成绩好,她对自己,非常有自信。

  “苟富贵,勿相忘。”孙晚秋忽然跟展颜开了个玩笑。

  这句话,是她们课本里的,孙晚秋一直不怎么理解,这会儿,跟打通任督二脉似的,一下明白了,觉得用得正好。

  展颜被她逗笑,她心里一直有点愁绪。

  “我看你不怎么兴奋啊?”孙晚秋纳闷了,她要是有这样的机会,早飞了。

  展颜的笑意变淡:“我觉得,我可能会想家。”

  “想什么想,”孙晚秋很干脆,“别就这点出息,我就不想,我巴不得赶紧去实验上学,你也别想,”她语气柔和下来,“你妈都不在了,你奶奶又那样,你爸……我说实话你可别气,你爸肯定还得娶媳妇儿。”

  展颜的那颗心,倏地就被刺了一下,那点笑意,维持不住就散了。

  “展颜,我觉得孙晚秋说的对,别想家,你要是能去市里,就去市里,可别忘了我们就行。”王静在孙晚秋跟前,插不上什么话,几个人聊天,孙晚秋永远是主角。

  展颜静静看两人,终于,嘴角又弯起来,学孙晚秋:“苟富贵,勿相忘。”

  “嗐嗐,暑假去刨草药吧?”

  “当然要去,晚上我还要照蝎子,对了,酸枣子涨钱了你们知不知道?”

  “不止酸枣子涨钱,草蘑菇也涨啦!”

  “晚上上山你怕不?”

  “怕啥?”

  “鬼咬你!”

  话题转到暑假挣钱的门路上,三个人,都真正高兴起来了。

  富贵了,不忘什么,几个女孩子其实不是那么清楚。

  但她们此刻好像有着最干净、最明亮的羽毛,关于远方的想象,刚刚长到梦境边缘。

  只是,草药还没刨,蝎子也还没照,贺以诚就来接展颜了。

  “贺叔叔……”她穿一身绵绸,上头花花绿绿,又俗又艳,衣裳是奶奶穿旧了的,早洗的发薄,见贺以诚进了院子,展颜很吃惊。

  贺以诚看她戴着草帽,正拿耙子来回耧今年的新麦。

  半上午了,知了已经开始死命地嚎。

  “颜颜,热不热?”贺以诚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中考前后,两人都通了电话,他对她的情况,十分了解。

  展颜低眼笑笑,放下耙子,带贺以诚进屋。

  屋里乱七八糟的,桌子上,啥都有,角落里的尿素袋子装了几个西瓜,新摘的。家里大人各有各的要忙,都不在,展颜抱着个西瓜,到井边,拿葫芦做的瓢,舀了点水,倒进井里,开始嘎叽嘎叽饮水。

  那身衣服在她身上实在是阔,飘忽不已。

  水引出来,她洗了西瓜,又冲了冲刀,切给贺以诚。

  “贺叔叔,你吃瓜,我们自己种的,追的鸡粪,瓜长得好也甜。”展颜说完,又补一句,“刀跟瓜我都洗了。”

  贺以诚笑笑,拿起一块,他吃相也斯文,不像爸,闷头跐溜几口就吃好了,淅淅沥沥,弄得衣服上也是。

  “颜颜,我今天来其实是跟你爸爸说好的,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你在一中就读,那是市里最好的中学。”

  展颜心里一阵咚咚跳:“我分数够吗?”

  “差一些,不过可以走乡村计划,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贺以诚说这事时,轻描淡写,好像在他那里,就没有难事。

  展颜没表示对功课的担忧,有什么好担忧的呢?不过是更用功就好了,她喜欢一中,没去就喜欢了,因为那是最好的中学。

  “那我跟爸说。”

  贺以诚放下瓜,展颜把一盆清水端来请他洗手,他觉得,明秀果然把女儿教育的好,欣赏的目光,在展颜身上停留了几秒。

  “你爸知道。”

  “那,他说什么了吗?”展颜递给他毛巾,眼睫又垂下去了。

  贺以诚还没回答,院子里突然响起奶奶尖利的声音:“展颜?人呢?你这才耧了几下就滑头跑屋里吹电扇去了是不是?电不要钱吗?!”

  跟放炮似的,奶奶从进院门就扯着嗓子叫,展颜转身出来,说:“贺叔叔来了。”

  奶奶的表情,变得非常微妙,像是不屑,又像是讨好。

  她连忙走屋里跟贺以诚打招呼,好像,完全忘记上次怎么骂人的了。

  “哎呦,贺老板好,贺老板贵脚踏贱地,这么大热的天儿,辛苦呐。”

  展颜见奶奶活灵活现地变脸,她很尴尬,站在一旁也不说话。

  “快去找你爸,你爸在后头来福家。”

  展颜跑了出去,到来福家门口,喊了声:“婶子!”院子里大黄狗听到动静,挣了铁链子,蹦着叫,展颜进去安抚它,“别叫,不认得我了?”

  屋里一群大男人,光着膀子在商量事儿。

  每个人的手指甲缝里,都黢黑,常年下井,连皱纹都是黑的。矿上死了人,老板要五千了事,一条命,五千块,大伙儿不愿意,正合计着怎么去闹。

  展颜在门口听了会儿,觉得不该进去,踟蹰着呢,展有庆倒出来了。

  “贺叔叔来家了。”

  展有庆怔了怔,又折回来福家堂屋说了几句话才跟展颜回家。

  家里,奶奶也不知脸上是个什么神情,高兴中透着点儿得意,冲儿子挤挤眼,对展颜笑起来,难得和煦:

  “颜颜,贺老板今天来接你,奶奶搭把手跟你一块儿拾掇东西。”

  展颜愣在原地,她以为,贺叔叔今天只是来看看她,暑假两个月,开学早着呢。

  “要适应一段时间,再补补课,提前预习下高中课程。”贺以诚似乎是顺着奶奶的话,微笑解释,他这人有种魔力,好像话一出口,就是事实,不能再改,明明他语气是那样的温和。

  展有庆挠挠头,也说不上是个什么表情:“我看成。”

  事情太突然,展颜没准备,她想说,她还没去照蝎子,刨草药,怎么就要去城里了呢?她盯着展有庆,希望爸再说点什么,可爸不说话,一双眼,都没怎么看自己,只是催奶奶,“娘,你给孩子拾掇拾掇,该带的带上。”

  展颜依旧盯着爸,他又去招呼贺以诚了。

  她的心,一点点凉下去,爸这是怎么了?一句留她的话也没说。

  东西没什么好收拾的,她哭了,默不作声地哭,把纸莲花放进书包,又把凤仙花的种子也放进去,还有小木箱。

  妈那屋,她的衣服啊鞋子啊一切旧物都跟着棺材下了地,展颜看着红漆刷的床,那是妈病重最后睡上头的,她忽然扑过去,狠狠呜咽了声。

  贺以诚没等她太久,展颜背着书包,喉咙那,堵着口气:没人留我,没人爱我……

  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赌气走了,像孙晚秋说的,想什么家?老人们说,等有了后妈,亲爸就成了后爹。

  不是该好好道个别的吗?跟所有人,可妈走时,也没跟她道别,展颜想到这,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委屈,委屈地想吃包耗子药死了算了。

  于是,她又抬眼去找爸的身影,展有庆一直在那跟贺以诚寒暄着,他不会说话,可这会儿却有那么多话,赔着笑,卑躬屈膝的感觉,展颜不想再看下去。

  她快要当面痛哭出来了,所以,她快速上了车,抱紧书包,腰背挺得笔直,贺以诚说:“颜颜,想家的话我会抽时间送你回来,你也可以打电话。”

  他没告诉她,他给她家里交了一笔不少的电话费。

  展颜咬紧牙,一声没吭。

  车子启动,她连再见都没说,爸跟奶奶的身影就被抛到身后了。

  直到快开出村,她看见爷爷背着一捆草,刚从山上下到马路上,展颜扭头,手不觉攀上玻璃,泪水一下淹了眼睛。

  “颜颜,是爷爷吧?我停车你们说句话。”贺以诚从内视镜看到她的异样,但看不到她的脸。

  等了片刻,展颜也没转过脸来,不过,他最终听到她极力克制的声音:

  “没事贺叔叔,我们走吧。”

  窗外,绿到淌油的杨树叶子,跟丛月季,一红一翠,正厮杀得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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